原来一直以为,“水晶帘下看梳头”中的“水晶帘”,不过是对帘的一种美称,用今天注家们爱用的说法就是:“喻指华美的帘子。”就好像说“来了一位天仙”,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夸张的比喻,来的并不真的是天仙,只是个美丽的女人。
但是,偶然看到《花间集》中“水精帘影露珠悬”(毛熙震《浣溪沙》)一句,不由吃了一惊,因为,揣摩这一句的意思,分明是形容水晶(精)帘上悬挂着颗颗像露珠一样的珠子。随即查到温庭筠《春愁曲》中有更具体的描写:“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这里说的是珠帘,但它同样是用红丝穿着露珠一般的珠子制成的,颇为长大,在诗中,正在轧轧声中被舒放下来。
如此形象、具体的描写,看来更像是写实,是直接指向实际生活中的真实对象。显然的,水晶帘与珠帘是一回事,都是用像露珠一样有透明感的珠子穿成的。诗词中还常常提到“珍珠帘”,其与珠帘、水晶帘,究竟都是何物?用天然珍珠做帘子,实在不是任何人的财力所能承担的,即使尊贵如皇家,除非遇上了暴君、昏君,一般也不会暴殄天物到这个地步。另外,如果说“水晶帘”上都是用天然水晶磨成的珠子,也同样不可能,天然水晶一直被认为是珍贵的宝石,用水晶磨成的一串念珠,都被看做是珍物,谁能拿那么多的水晶珠去做帘子?
南宋周密有一首《珍珠帘》词,作者注云:“琉璃帘。”显然是揭开了谜底。词中有“是鲛人织就,冰绡清泪”之句,显然是化用鲛人泣泪成珠的典故,清泪,自然是珠滴的形状,也可见,所谓琉璃帘,就是用颗颗“清泪”般的琉璃珠串成的,而其效果就像一幅明滑的冰绡。古代的所谓琉璃,一般是指玻璃,包括外来的玻璃制品,也包括以中国特有的技术烧制成的玻璃(明清以后常称为料器)。“鲛人织就,冰绡清泪”的描写,与“红丝穿露”、“水精帘影露珠悬”在形态上何其相似,可以推测,“珍珠帘”、珠帘、水晶帘,其实都是琉璃帘,“红丝穿露”、“冰绡清泪”,就是长串的玻璃珠,成排地悬在一起,形成一道晶莹的玻璃帘幕。
元人马祖常还有《咏琉璃帘》诗,说是“吴侬巧制玉玲珑”,“万缕横陈银色界,一尘不入水晶宫”,把琉璃帘的形态,用诗意的方式说得很清楚,玲珑如玉的珠子,一条条连排在一起,明亮如银,澄澈如水晶。
今天的人大多不注意中国古代玻璃器发展的历史,因此,听说过去的生活中曾经有玻璃珠帘的存在,会感到意外。其实,玻璃,是中国文化史中一个相当复杂的角色,实实在在地属于古代中国与世界文明相交缠的部分,本是很有意思的现象。至于玻璃珠,在古代世界中,曾经被当作珍贵的物品极受重视。古代中国对于玻璃珠的热情,在汉代通西域之后,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热潮,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其标志之一,正是玻璃珠所做的“珠帘”的出现。
这里所要说的是,随着玻璃制造技术在本土的发展和传播,到了唐宋时代,中国特色的玻璃器——琉璃——的生产已经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土造的玻璃制品,是一点都不稀奇的。明显的材料,如《新唐书》“舆服志”:“庶人女嫁有花钗,以金银琉璃涂饰之。”其“五行志”则记:“唐末,……又世俗尚以琉璃为钗钏。”著名的《簪花仕女图》中,手持蝴蝶与轻撩起披衫衣领的两位仕女,在各自的双腕上,都戴着长长一串透明的手镯,这些手镯澄莹无色,让女性的腕臂轮廓清晰地透过手镯映现出来。这样的描绘,应该是印证了史书所记唐末流行琉璃首饰的风气,簪花仕女们腕上的透明手镯,就是琉璃钏,当时流行的琉璃首饰之一种。
《宋史》“五行志”亦云:“绍熙元年,里巷妇女以琉璃为首饰。”琉璃首饰可以成为流行时尚,而且流行到市民阶层的“里巷妇女”都戴得起,说明琉璃制品在当时并不是贵重的东西,这也正见出琉璃生产的普遍。在出土的唐宋文物中,外来和土造的玻璃器都有发现,其中就包括琉璃首饰、琉璃珠。 `NextPage`
本土生产琉璃能力的提高,当然是珠帘得以流行的前提。《簪花仕女图》中的琉璃手镯,看去完全是无色透明的,有如水晶,很接近于近世西方发明的“水晶玻璃”。从法门寺地宫出土物中,也确实出土了几颗完全无色透明、效果如同水晶的“琉璃水晶珠”。不过,像这样毫无杂质、如水晶般澄澈的琉璃制品,以当时的技术条件来看,应该并不多见。也正因如此,几颗“琉璃水晶珠”才得以视同七宝,跻身于李唐皇室供奉舍利的诸般珍品之中。
当时一般的琉璃制品,由于原料中含有少量杂质,所以都带有淡青色、淡绿色,如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一套琉璃茶杯与茶托就是透明而微含黄绿色,而这套玻璃茶具,被认为是中国本土的产品。这种微带杂色的透明琉璃,在当时并不少见,如韦应物《咏琉璃》:“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揣其首句之意,当时的透明琉璃带有青色,在诗人的眼里,恰恰让它具有了寒冰一般的效果。当然,如果加入其他成分,琉璃还可以呈现多种艳丽的色彩,即所谓“五色琉璃”,而且还可以有不透明与半透明两种样式。不过,从诗人们的描写来看,既然称为“水晶帘”,既然是如“露珠”、“清泪”,那么珠帘一定是以微含青绿的透明珠为主。
弄清楚了珍珠帘、珠帘、水晶帘的具体形态,对于理解相关诗词的意境,是大有帮助的。比如,关于“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我原来一直觉得是:卷起帘子,以便眺望月亮。其实,在唐人诗词中,“下”帘的意思,从来都是指把帘子放下,让帘子悬垂。与“下”相对的是“上”,才是卷起帘子的意思。
可这就与我们的经验相矛盾了,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以及我们相对更为熟悉的明清以来的文学世界里,常见的是竹帘、绸缎帘子,它们都是不透明的,只有被高高卷起来,才可能望见外边的景色。但是,在我们经验范围之外的是,唐人有基本上为透明状态的水晶帘,一个“却”字,就说明此时放帘子,是故意的,就是要隔着透明的珠子来欣赏秋天明月的朦胧美。这种晶莹珠帘映月光的效果,温庭筠《菩萨蛮》中也写到了:“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刘宪《夜宴安乐公主新宅》中则有句云:“珠帘隐映月华窥。”染上了一层心理感受的色彩,说是月光好像在透过珠帘向内窥看。
当然,珠帘不仅可以映月,还可以透映其他对象,比如烛光:“珠帘烛焰动,绣柱月光浮”(李世民《冬宵各为四韵》)。元人马祖常《咏琉璃帘》则说:“灯影斜穿细细红”。如果恰好有人站到被灯光照亮的珠帘内,乘夜色从外看去,就像是“人在明河影里”(周密《珍珠帘》)。——珠帘也可以映照或者说泄露出帘中人的影迹,而这才是最能引发诗人兴致的。唐人马逢有两首《宫词》(一作顾况诗)都涉及到了水晶帘,其一云:“金吾持戟护轩檐,天乐传教万姓瞻。楼上美人相倚看,红妆透出水晶帘。”诗中描写一次皇家出面组织的大型娱乐活动,由宫廷乐工们当街表演,供老百姓欣赏。难得的,人们借这个机会隐约望见了宫妃、宫女们的身影,这些遥远似乎如同天人的人儿,其实对宫外的世界也是充满好奇和向往的,此刻虽然是隔着帘子在观看街上的热闹,但那水晶帘泄露了她们的行迹。
推测起来,珠帘与整片的平滑的玻璃窗不同,颗颗玻璃珠连缀在一起,时时晃动不定,大概更接近今日花纹玻璃的效果,所透映的影像不会百分百的清晰,而是比较朦胧,女人的身影一旦出现在珠帘上,那效果是“可怜疏复密,隐映当窗人”(隋卢思道《咏珠帘》)。这也许有助我们真正理解元稹那首著名的《离思》:“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很难用语言清楚分析这首诗的美感,清澈的山泉,烂漫的桃花,莹光不定的珠帘上映出朦胧的女人身影,映出她梳理头发的沉默动作,形成了一个亮晶晶的世界,找不到一丝的阴影,但是安静,并且安逸。
如果说元稹的诗写出了与春天桃花相衬映的珠帘,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则如同一幅重彩的设色画,浓绘了唐代贵族夏日避暑生活的奢侈和闲适:“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赐冰满碗沉朱实,法馔盈盘覆碧笼。尽日逍遥避烦暑,再三珍重主人翁。”翠竹、红莲围绕的水上建筑,开敞通风,让铺设的竹席自然生凉。陈设、器具也都有清目之感,盛酒的是红琥珀杯,挂的是晶莹的水晶帘。还有天子赏赐的冰块在冰镇着水果,御厨里出来的精美食品用碧纱罩遮盖着。这也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但是,带着夏日的浓郁氛围与大贵族的富贵气象,那铺排阵仗,让人联想起怡红院里的势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