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费昂斯,是法语中Fayence或者英语中Faience的转译,然而在通常的使用语境中,该中文词往往同时涵盖了玻砂(Frit)和釉砂(Faience)两种人工合成物质。
玻砂和釉砂都是石英砂在烧结温度不足的情况下未完全熔融形成的近玻璃态物质,其中釉砂指釉质(玻璃质)层包裹下的石英混合物,而玻砂则指石英砂和玻璃质混合的情况(即由熔融后重新冷却的玻璃质粘合的石英砂)。
一、釉砂
费昂斯一词的英文含义本来是彩釉陶,是指南意大利Faenza地区出产的一种表面有着彩色釉层的陶器,其工艺最早在9世纪出现于伊朗或者中东,然后传到欧洲。
近代以来,西方考古学家在埃及发掘出了大量类似上釉工艺制作的珠子、饰品等。费昂斯一词的含义于是被拓展了——特指埃及发现的表面有着彩色闪亮釉层的陶(砂)器,而且通常被称为“埃及费昂斯”以区别于现代彩釉陶:埃及费昂斯和现代彩釉陶最主要的区别是没有使用粘土,而是用石英和砂的混合物作为核,因此与其说接近陶器不如说是一种玻璃的原始形态。
《底比斯出土第十二王朝Wah的费昂斯(釉砂)项链,1991 - 1803 BC,现藏纽约大都会美术馆》
釉砂的历史
埃及费昂斯是世界上最早的“高科技”人工合成品,是古代社会文明的结晶。埃及费昂斯的表面釉层通常呈蓝绿色(内部依然是灰白色偏蓝绿的砂质),用于代替波斯进口的绿松石,偏兰的产品有时还用于代替阿富汗进口的青金石——这两类天然石材需要依赖进口,在埃及早王朝乃至古王国时期其价格甚至可以比拟黄金,输入渠道通常受到上层社会垄断。相比较而言,埃及费昂斯工艺成熟、造价较低,所以成为了重要的贸易品销往其他附近的文明,如美索布达米亚、伊朗、努比亚乃至苏格兰。例如公元前2000纪中后期,埃及大量生产工艺较粗糙的釉砂滚印,这种滚印在中东、伊朗乃至中亚都有发现;另一种可能是埃及作为釉砂原料的提供者,而加工则在流通目的地或者某个特定的加工中心完成。
《据传发现于腓尼基的费昂斯滚筒印珠,1000 - 700 BC,佳士得2003年拍卖)
解放以后至今,在中国西南和北方的两周至汉朝时期遗址陆续出土了大量的釉砂制品(其中有一些其实是玻砂和玻璃),虽然年代相对较晚,但是其成分分析表明中国可能是上古时期除埃及以外世界上又一个釉砂生产中心。但是有趣的是没有迹象表明此时的中国存在成规模的釉砂出口,也许进一步的考古发掘资料会给我们揭示当时的情形。
和古埃及类似,中国产的釉砂也是以石英质作为原料,主要区别是助熔剂改用中国常见的草木灰,由于草木灰大量含钾所以中国产釉砂(包括玻砂和早期玻璃)中钾的含量较高。有趣的是印度和南亚(包括百越)在中国汉朝时期就已经成为钾钙系玻璃的主要生产国,他们的玻璃工艺和中国的釉砂生产是不是有渊源,也是一个值得探索的课题。
早期的费昂斯珠管做工精致(比如战国的费昂斯算盘珠、汶川的费昂斯长管,但是其中可能有一大部分是玻砂),通常作为奢侈品出现在贵族的服饰上。到了战国晚期乃至汉朝,大量做工粗糙(主要是烧成温度低、玻璃相少)的釉砂管珠、容器和饰品出现在工匠和平民的墓葬中,说明釉砂工艺逐渐成熟并走向平民化。
《自藏费昂斯管珠,做工粗糙,釉面脱落严重,可见釉渗透入石英砂,可能为战国晚期到汉朝,陕西所出,惜不可详考》
釉砂的工艺起源
关于釉砂的具体工艺在本文的范围之外,这里就不详述了。釉砂可能是出现最早、最原始的类玻璃材料,其工艺起源有很多说法,但是大多没有确实的证据。现在比较流行的有炼铜起源说、制陶起源说等等。
炼铜起源说认为釉状物质可能最早在炼铜的过程中产生,这个说法是有着化学方面的依据的,但是迄今为止没有考古证据,因此只能是一个猜测。
众所周知最早的釉就是烧成的陶胎表面在炉膛内和空气中的草木灰发生反应形成的,也许就是这一自然上釉的过程激发了古代工匠的灵感,从而揭开了中国数千年绚烂的陶瓷制造史的扉页。制陶起源说认为同样的化学反应过程可能被被用于石英砂混合物从而产生了釉砂,隋代的何稠用绿釉仿制西方玻璃可能也是基于此。但是迄今为止,除了少量被认为是副产品的类玻璃物质外,在已知的主要古代窑厂内没有发觉大规模玻璃或釉砂生产的痕迹,因此这一说法和炼铜说一样也只是一个浪漫的猜测。
玻璃和釉砂(包括玻砂)的原料、化学成分都比较接近,但是釉砂的上釉工艺和玻璃是截然不同的。考古证据表明埃及新王朝时期有手工作坊里同时出产釉砂和玻璃,但是两者是否有实质上的渊源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有观点认为玻璃工艺可能起源于早期釉砂生产,或者至少是在外来玻璃工艺的启发下由釉砂工艺发展而来,但是这也没有最终的考古学证据。
釉砂的典型器物
由于釉砂成本低廉,所以可以大量制造。历史上常见的工艺包括模铸、压模等,主要产品是珠子、简单得容易和小饰物等。古埃及最著名的釉砂产品就是传说中的“Mummy Net”或者叫“Mummy Bead”。这是一种用于包裹木乃伊的珠网,通常由长管型珠编结而成,有时还镶嵌玻璃、松石、肉红石髓、青金石等形成眼睛、脸等形状。这种珠网由于数量巨大,所以很常见。
(女性木乃伊Keku和她的Mummy Net,约700BC,现藏新西兰奥克兰博物馆》
除此之外,古埃及的很多饰品都有使用釉砂作为材料的,比如著名的夏勃梯(Shabti)和乌夏勃梯(Ushabti)雕像,河马女神(孕妇保护神)的小雕像,维贾特之眼(Wedjat's Eye)等等。
《何鲁斯之眼,又称维贾特之眼,埃及十八王朝,现藏加利福尼亚Rosicrucian埃及博物馆》
在中国釉砂主要作为陪葬用的珠饰出现,西周和战国的很多精美的配饰中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由于本人可及的资料中对于玻砂、釉砂和古代玻璃往往不做区分地称为“料”或者“费昂斯”,所以无法单独讨论,以后会专门撰文介绍。
二、玻砂
玻砂的特征是玻璃质和石英混合物相互混杂,但是没有釉层(及其内部和外部的玻璃质、石英质比例基本是相同的),由于玻璃相的存在玻砂有时候有着鱼鳞状表面,在玻璃相低或者大部流失的情况下也可能呈现类陶质的粗糙表面。总体来说玻砂没有釉砂那样光洁的表面,但是其剖面基本是一致的。
玻砂和釉砂、早期玻璃有时难以直接用肉眼分辨,需要经过切面显微和成分化学分析来断定。关于这三者的关系详见后文。
埃及蓝/绿色玻砂
埃及和近东产玻砂通常呈蓝色和绿色。蓝色玻砂俗称埃及蓝,呈温润的天蓝色。已知最早的埃及蓝发现于撒哈拉沙漠公元前2900年的墓室画颜料中,此后又普遍用于墓室装饰颜料、陪葬品和日用品等。
根据所掺烧碱助熔剂含量的多少,埃及产的玻砂会有不同程度的玻璃相;但是在近东发现的玻砂制品中却基本找不到玻璃相,这可能和近东墓葬的保存状况以及地质条件有关。
《王后尼普洱特提头像,头饰为玻砂着色,脸部和颈部为靛蓝颜料着色,埃及阿玛纳时期,1560BC》
《马里出土玻砂女性头面罩,1300-1200BC,现藏卢浮宫博物馆》
绿色玻砂和蓝色玻砂的差别主要在于原料中铜的比例,如果铜含量高于石灰,则成品呈蓝色,否则为绿色。绿色玻砂主要见于埃及,在近东、地中海和欧洲没有发现。
中国紫/蓝色玻砂
中国紫的至色原理是由于硅酸铜钡(BaCuSi2O6):硅酸铜钡呈紫蓝色,在加热到1100度以后变为蓝色——即中国蓝。中国蓝/紫和埃及蓝都是在工业社会出现之前的“高科技”产品,完全不存在于自然界的。
秦朝兵马俑的身上的紫色原料曾经让全世界的科学家感到迷惑,但是其实早在两周时期,中国就开始制造紫色玻璃和费昂斯产品了。汶川就曾经出土过紫色玻璃管和费昂斯管(根据其粗糙表面来看,有可能是玻砂),但是数量相对蓝、绿和白色玻璃/费昂斯管来说要少。
《传汶川所出紫色费昂斯珠,可能为玻砂,年代为西周晚期到战国,惜不可详考》
另外,近年在甘肃省马家塬出土的西戎贵族幕中也发现了大量的紫色珠子,根据表面情况判断有可能是玻砂,也可能是玻璃。马塬墓年代大致在战国晚期,墓中紫色和绿色“料”珠数量巨大,用于装饰陪葬用的马车,可见当时西戎已经掌握了先进的玻砂或者玻璃制作工艺。中国西北地区和川藏自古就有频繁的贸易、技术交流,究竟是巴蜀文明把玻砂制造工艺传给了西戎还是与之相反,这只有依赖将来更深入的研究和更多的出土证据了。
《甘肃张家川马家塬所出蓝、紫色料珠,战国晚期至汉朝,属于西戎文化》
三、釉砂、玻砂和玻璃的关系
如上文所述,釉砂、玻砂和早期玻璃成分类似,成品往往很难用肉眼区分,考古界通常认为这三种产品有着不同的起源,但是互相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釉砂表面的釉层是接近玻璃质的,有学者提出釉层的原料可能是磨碎以后的玻砂,在阿玛纳出土的含钴玻砂粉末支持了釉砂和玻砂间的这种关系。另一方面,玻砂通过添加适当的助熔剂,然后再次碾磨、压热,可以转化为完全的玻璃质。
虽然在化学上有着诸多的关联,但是这三种材料并不能在不添加其他任何原料的情况下(即通过单纯加热或碾磨)互相转变,这说明他们分别代表了原始玻璃生产水平的不同发展阶段。现在也没有考古学证据支持三者之间的直接的源流关系,我们只能有保留地揣测在某个时间一些工匠的无心的错误造成了技术的进步。而古代玻璃生产出现后,釉砂、玻砂继续使用很长的一个时期,以及这两种工艺后来的转变(比如釉砂工艺被用于制造釉陶)都暗示着这三种工艺可能有着多个起源,绝非简单的线性发展,甚至最先不是出现在同一个文明和地域中的。
[参考文献]
1、Wikipedia entry for "Faience", "Frit"
2、《张家川马家塬战国目的2008~2009年发掘简报》,《文物》2010第10期
|